秦隋两朝有着诡异而又令人着迷的相似之处
01
秦隋两朝都是在结束长期割据的基础上形成的大一统政权。秦自孝公始,历经七代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在嬴政手中灭六国,结束了长达两百多年的战国时代,于公元前221年建立了秦帝国。自西晋末期五胡十六国开始,中国历史又一次陷入割据时代。到隋文帝篡北周自立之时,中国仍处于南北朝对立的状态。公元589年,文帝灭陈,结束了长达两百多年的离乱,天下一统于隋帝国。
02
两朝都以高度的中央集权为基本特征。秦一扫割据时期形成的制度差异,力行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采用郡县制,避免了分封所带来的政权分裂的制度性风险。隋在中央政权建设中实行了三省六部制,在地方管理上基本继承了秦以来的郡县(前期称州县)制,以确保皇权的畅行无阻。
03
两朝都以暴政闻名天下。秦建阿房宫、始皇陵、修驰道、筑长城。隋建东都、开挖大运河、三征高句丽。两朝君主都曾兴师动众大肆巡游,并且为了维持穷奢极欲的生活,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
04
两朝存在的时间都很短,并且都是历二世而亡。秦自前221年统一于始皇,至前207年灭亡于二世,存在了仅仅14年。隋朝虽然号称历时37年,但如果从杨坚灭陈统一天下的589年起算,到炀帝丧命亡国就只有29年(两朝末代历时很短的几个皇帝,在此忽略不计)。
05
两朝都选择了今天的西安一地做为国都(炀帝后来东迁洛阳),都以关中为统治集团的主要根据地。
06
更显诡异的是,两朝都得政权于周(此周非彼周)。秦帝国建立前,虽然是战国七雄争霸,但大部分时间名义上仍然属于周朝。杨坚立国前虽然史称北周,但“北”字只是史学上区分同名朝代的惯用方法而已。
07
紧随着两朝的终结,均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较长,最为辉煌的封建王朝。人们在谈到历史时,经常会开口“秦汉”、闭口“隋唐”。清朝褚人获的《隋唐演义》 更是把隋和唐当作同一个故事来写,足见其间必然存在着紧密的联系。
一明一暗,两颗划过历史天空的流星
如果一个朝代的伟大与其寿命正相关,那么秦隋早就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中了。而偏偏两朝在今人的眼里时时迸射出璀璨的光芒,特别是秦。
秦做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封建王朝,其建立具有某种“创制”的属性,也可以说为其后的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立范儿”,确立了基本的治理模式。这一模式的主要特点是皇权至上,国家的立法、行政、司法等大权全部归于皇帝一身。皇位由家族内部成员继承。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有层级和明确分工,由中央政权任免,实行俸禄制,不得世袭。地方实行郡县制,由中央政权分级管理,不实行分封。后来不仅“汉承秦制”,历代王朝对秦制也是虽有变通,但以承袭为主的。秦为中国历史做出的最大贡献在于,为华夏基因植入了大一统的遗传密码,此后无论怎样的内忧外患,最终都不能把这个群体分裂开来,也无法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文明体系予以消灭或阉割。
与秦耀眼的历史坐标地位相比,隋似乎败给了“老二定律”:当太阳当空闪耀的时候,月亮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然而,果真如此吗?
秦隋两朝覆亡的共同原因是什么呢?
一个长期分裂,连绵战争的中国,其统一需要超出常规的努力。为此,一国至少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一位能力和人格魅力超强的君主;二是要开启一个以取得统一战争胜利为目标的强力治理模式。毫无疑问,秦始皇和隋文帝都具备前一个条件。通过商鞅变法,秦很早就进入了一个战时经济和政治体制,强君弱民,集中一切资源用于战争,同时强化律令,奖励军功,让军队具备较高的纪律性和战斗欲望,以至于在短短的九年时间内就一扫六合,令六国哀叹“秦乃虎狼之师”。
隋也采纳了均田制、府兵制,加快鲜卑与汉民族的融合,形成强大的战斗力,从而一战荡平陈朝。然而,当天下一统后,秦隋都很难在短时间完成治理模式的切换,仍旧一味用强,把战时用于对敌的强势,极权、骄奢和横征暴敛强加到民众身上,结果造成民怨沸腾,天命殛之的局面。
贾谊《过秦论》说:“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秦是成于始皇,也是败于始皇,始皇死后仅仅三年,秦朝即告灭亡。隋是成于文帝,败于炀帝。虽然文帝御下过严,滥杀功臣,而且传位非人,对隋的灭亡负有一定的责任,但炀帝在位十四年,穷奢极欲,横征暴敛,无疑是主要的责任人。恶谥为“炀”,表达了后世对杨广的批判: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
隋炀帝多次极尽奢华的运河南巡之一,二十多万人随行船只数千。沿途百姓被强令进献美食,吃不完的随意丢弃
一言以蔽之:善治一国者未必善治天下;善创业者未必善守成;未能以史为鉴者,势必难逃历史规律的惩罚。
隋,一个历史地位亟待重新评价的王朝
在隋蹈秦之覆辙的现象背后,隋与秦仍然有着重要的不同,很多不同在今天看来都显示出隋朝的历史地位被低估了。
01
首先,同样是终结一个漫长的战乱时代,与秦代战国时期天下有共主(周)而不尊相比,隋面临的是天下无主,多民族割据,多元文化杂处的状态。隋需要首先解决好各民族融合的问题,还需要处理好统治者的内外矛盾,如此才能形成利益共同体,攻城掠地统一天下。此外,秦面对的六国相互之间有可以利用的矛盾,而隋最后面对的则是长期割据江南半壁江山的陈。因此,相较于秦,其难度要大很多。
02
隋仿《周礼》设立了职官制度。《隋书·百官志》说:“高祖既受命,改周之六官,其所制名,多依前代之法。置三师、三公及尚书、门下、内史、秘书、内侍等省,御史、都水等台…,朝之众务,总归于台阁。” 三师、三公只是一种荣誉虚衔。五省之中,只有尚书、门下、内史三省才是真正的中枢权力机构(秘书省掌图书典籍,职任较轻;内侍省掌侍奉宫掖,委以宦官)。隋代朝官制集东汉以来朝官制度发展变化之大成,并使其规范化和固定化。官员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相互监督制约,提高了治理效率。这一体系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03
隋开科举制。开皇七年(587年),隋文帝正式设立分科考试制度,取代九品中正制。科举制度初期规定各州每年向中央选送三人,参加秀才与明经科的考试。大业二年(606年),隋炀帝增设进士科,科举制度正式形成。当时秀才试方略、进士试时务策、明经试经术,形成一套完整的国家分科选才制度。科举制度顺应了历代庶族地主获取政治地位的要求,缓和了他们和朝廷的矛盾,对中央集权的巩固发挥了积极作用。
隋朝首开科举制,经唐宋逐渐完善,成为流传后世的重要取仕制度,直到上世纪初工业化时代到来,才由清廷宣告废止
科举制度最大的优点,在于确立了判别仕子能力的客观标准,避免了以人的远近亲疏选用官吏,造成所用非才,以及结党营私的弊端。科举制度取代了贵族世袭制和察举制等取仕办法,深刻影响了以后的历代。这一制度通过后世逐步完善,乃至今天,通过考试选拔录用人才的做法仍然通行于世界。
04
隋开大运河。大业元年至六年(605年至610年),隋炀帝动用百万民工,疏浚历史上留下的河道,开挖和贯通了大运河。隋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北至涿郡(今北京),南至余杭(今杭州),跨越2700多公里,交汇黄河、海河、淮河、长江、钱塘江。
大运河的贯通除了满足皇帝巡游的奢欲,方便军队的调动以维护统治者利益外,在客观上沟通了南北水路交通。中国古代运输方式落后,水路是最为高效的运输途径。中国地理西高东低,主要河流大都呈东西走向,而南北方向由于纬度不同带来的气候差别,致使物产的品种各异,互补性很强,因而南北方向对物产流通的需求远远大于东西方向。大运河填补了南北水运的空白(海运路途遥远,条件恶劣),其经济价值不可估量。南方高产的稻米可以通过运河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这也是促成隋炀帝迁都洛阳的重要原因之一。后世通过浙东运河将大运河延伸至会稽(今绍兴)、宁波,唐、北宋长期坚持疏浚、整修大运河,保证了大运河可以持续续使用,因此自隋开始,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运河时代。
古人理解历史的能力远比我们想象中高明
《尚书》是我们已知最早的历史文件汇编,成书于两千多年前。后经秦始皇“焚书坑儒”和战乱损毁,大部分已经失传或者难辨真伪。此外古代较早的具有史籍价值的著述还有《春秋》、《左传》、《吕氏春秋》等。早期的史籍为数不多,完整准确的传世之作更是少之又少,这为我们的前人了解历史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隋蹈秦的覆辙而亡国,很大程度上说明它对亡秦的认知不足,反思不够。隋亡后,各朝代都对此有很多思考。唐《贞观政要》记载: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意思是隋以官员是否听话为任用标准,导致灾祸的发生。又有苏辙的《隋论》:“…及观秦、隋,唯不忍失之而至于亡,然后知圣人之为是宽缓不速之行者,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 明确指出秦隋是亡于对亡国的过度忧惧,以及因此而施行的高压统治。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或许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印证小标题的结论。
纵观历代对秦的评价,随着时间的推进,明显地呈现出不断拔高的现象。西汉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王怀念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基本上将秦始皇看做是暴君。但做为一个秉笔直书的史学大家,司马迁对秦始皇的功业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
唐代柳宗元在《封建论》中指出秦始皇废除分封制、建立郡县制,顺应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所谓“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公天下之端自秦始。非圣人意也,势也。”
明朝名相张居正说:“三代至秦,混沌之再辟者也,其创制立法,至今守之以为利…”。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在《藏书》中高度评价秦始皇:“始皇帝自是千古一帝也。”
清末思想家章太炎在《秦政记》里也赞扬秦始皇:“虽四三皇、六五帝,曾不足比隆也。”
秦的历史地位被后人不断拔高,与历代记载和品评历史的文献不断积累和丰富,使人们有更多先人的智慧可以借鉴,从而更容易认清历史规律,趋近正确结论有着密切的关系。
推动历史进步的看不见的手
历史是由人来书写的。秦亡汉兴,隋落唐起,处处可见历史人物对历史规律的认识和把握。
汉高祖刘邦只比秦始皇嬴政小十三岁,从秦统一六国直到灭亡,刘邦都是亲历者。唐高祖李渊和隋炀帝杨广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秦隋之短命,在客观上使刘邦和李渊得以亲眼目睹,亲身参与一个朝代生命周期的全过程,能够不依赖于过往史籍所提供的间接经验,对秦隋的利弊有完整和了如指掌的理解,进而深知如何趋利避害。这或许是后来他们能够开创汉唐盛世的重要背景因素。
汉因否定秦而长久强盛,唐因否定隋而持续繁荣,而这一先一后两次否定,却是站在不同的历史高度之上的。隋在继承秦制的同时,不仅对秦制进行了发展和完善,更有科举制、大运河等诸多对历史的独特贡献。唐在继承汉代强盛的基础上,更加自由开放和包容。经济上通过丝绸之路开展广泛的国际交流,使大唐西市不夜城,街巷尽见胡旋舞,成为前无古人的长安盛景。文化上开创了以唐诗为代表的空前繁荣的时代,涌现出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照亮中国和世界文学史的巨匠。
隋亡后三百多年,同样在经历了五代十国大动荡后统一中国的赵宋王朝,有机会通过更多案例的借鉴和历史经验的总结,成功地避免了秦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宿命,这确乎是又一次对以往历史宿命的否定。
否定之否定规律是推动历史进步的看不见的手,让中国历史呈规律性的螺旋式上升,而每一次上升,都标志着中华文明又迈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