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三年(1267),蒙军兵临襄阳城下,蒙宋两大帝国间最关键的转折之战、最重要的生死对决由此拉开序幕。
至公元1273年二月,南望恸哭而苦侯援军不至的襄阳守将吕文焕,在获得蒙古大汗忽必烈不伤城内百姓的保证之后,开城向元军投降。
此后,战争的进程突然加速,1274年岁末,长江重镇鄂州(武汉)易手,1275年春天,蒙军顺流而下占领建康(南京),随后于1275年年底,兵临南宋都城临安(杭州)。
1276年二月,年仅五岁的宋恭宗赵㬎率领群臣,开城奉表请降。而临安的陷落,也标志着南宋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和政治实体,已经宣告灭亡。
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最后三年,已经不能称为国与国之间的对抗,顶多只能算是蒙古大军对南宋残余势力的一次清剿。
那么,从1267年到1273年,仅仅是一座襄阳城,便可以阻挡蒙元长达六年,而从1273年二月襄阳沦陷算起,到1276年二月临安恭帝出降,在失去襄阳之后,仍然保有东南半壁的南宋,却只坚持了区区三年,便丢掉了整个江山。
这不禁让人对蒙宋战争充满了疑惑:
孤城襄阳凭什么能在蒙古大军面前坚持六年?
襄阳为什么如此重要、它的得失怎么会关乎南宋的生死?
失去襄阳后,南宋王朝是如何迅速走向灭亡?
除了死守襄阳,战略上是否还有其它的求生之路?
带着这一系列的疑问,让我们一起开始今天的文章。
襄阳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襄阳确实非常重要,从地理位置来看,襄阳“西接川陕、东临江汉、南通湘粤、北连河洛”,素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的美誉。
但这些复杂的总结性文字,并不能对我们在理解襄阳的重要地位时,提供具体而直观的帮助。
准确来说,襄阳的重要性,主要是其地理位置在军事价值上的体现,特别是在政权分裂、南北对峙的大背景下,这一价值则尤为明显。
在地理概念上,中国的南、北划分,由秦岭淮河一线分割而成,在这条南北区域的天然分界线上,西边,是绵延千里的秦岭山脉,分开巴蜀关中;东边,则被水网密布的淮河流域,隔断南北大地。
但西有崇山峻岭,东有河道万千,这样的地形条件,对于大兵团作战而言,兵员、军械、辎重、粮草的运输,都会异常的困难。
好在秦岭与淮河并非无缝衔接,在其相邻之处,还留有一条相对开阔的通道,那便是南阳平原。而襄阳,则正好位于整个通道的最南端,这样绝佳的地理位置,也自然使其成为南北对峙时的兵家必争之地。
一旦占据了襄阳,由南向北,可以出兵河洛、直抵中原、进窥关中;反之,向南则可以经汉江进入长江流域,进而威胁南方王朝最核心的江南地区。
所以,清朝学者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才会给襄阳“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者也”这样独一无二的评价。
蒙古人南下侵宋时,对战略突破口也进行过无数次的尝试——攻克西边的川陕地区,利用长江上游的优势顺流而下,但蜀中山路险阻,崎岖难行,甚至1259年,大汗蒙哥都在攻打川东钓鱼城时阵亡。
在经过窝阔台、蒙哥两任大汗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到忽必烈时期,蒙古人终于将进攻的重点,对准了南宋潜在的命门——襄阳。
孤城襄阳为何能抗元六载?
襄阳的概念,并不是单指襄阳城,而是由耸峙汉水南北,夹江而建的襄阳、樊城共同组成的双子城防御体系。
一旦战争发生,襄、樊两城均可由汉水上搭建的浮桥进行相互支援,使攻城的难度成倍增加。
樊城的北面是一片开阔的湖水,城南则紧邻汉水,以步骑兵为主的蒙古军面对这些山水沟壑将会举步维艰。
与之相比,南岸夹江而立的襄阳城,地形优势则更为明显,汉江在此突然向南,形成一百八十度的迂回转弯,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将城郭紧紧环绕,唯一无水的西面,又有群山阻挡,只余两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羊场小道可以通往外界。
而纵横草原的蒙古骑兵,对于攻城并不擅长,再加上战争前期缺乏重型攻城器械的支持,面对固若金汤的襄阳城,即使不计生死、不惜代价地猛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解决问题。
忽必烈也明白个中要害,从战争开始之初,就没有试图采取强攻的手段,而是早早便做好了长围久困的打算——在襄阳城外围,逐步建立起了数量庞大的防御工事,将襄阳城牢牢围困其中。
面对倾国而战的蒙古,襄阳军民虽然没有足够破防的能力,但倚城而守也并没有太大难度,何况吕文焕还未雨绸缪,提前储备了足以支撑十年之久的粮食。
多方因素的合力,这才有了后来拉锯时间长达六年的襄阳之战。
襄阳为什么最终沦陷?
襄阳本来不会陷于四面重围的被动局面之中,因为蒙古人不可能在守城将士的眼皮底下,短时间内便修建起重重堡垒。
关键南宋当时负责荆襄战区的最高指挥官吕文德,在战争的初期,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战火未起之时,蒙古人便试探性的请求在襄阳外围建立通商互市的榷场,该提议虽然具有一定的欺骗性,但结合蒙宋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和襄阳城的重要位置,身为京湖制置使、维系荆襄安危的吕文德,却缺乏必要的防范心和警惕性,在蒙古人略施小利贿赂之后,竟欣然应允动工。
即使在其堂弟、襄阳守将吕文焕的一再规劝之下,面对襄阳外围不断拔地而起的榷场,依然没有引起吕文德足够的重视。
蒙古人却依靠这一个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榷场,逐步修筑围墙、增加防御工事、构筑军营,直到最后形成围绕襄阳四周,漫山遍野的军事堡垒。
而只到此时,吕文德才恍然大悟,顿足捶胸地痛呼:“误国家者,我也!”,然而襄阳外围已是“重营复壁,繁布如林,遮山障江,包络无罅”,大错已然铸成,再多的忏悔已于事无补了。
鉴于襄阳的重要性,在得知其被围之后,南宋政府便陆续组织了多次的救援行动。然而不幸的是,襄阳不好进攻,救援起来也相当困难。
由于置身重围,襄阳的陆上交通全部断绝,唯一的支援途径只能通过水路,但汉江的上游区域并未被南宋控制,所以大规模的救援,便只剩逆流用兵一途。
而蒙军针对汉江河道浅、窄的特点,已提前在襄阳下游方向修筑了长达数十里的夹江工事,可随时对江面船只发起攻击。
又在江面铺设横江铁锁、在河道较浅的位置钉入阻拦木桩、江中小岛则设立“实心台”部署兵力和弩炮,又于浅滩处建栅栏立寨,建立起了立体化、纵深化、综合性的阻援打援阵地。
整个襄阳保卫战期间,南宋从汉江下游方向共计出动十五万水军,历经大小十三次救援,却仅有两次趁着暴雨涨水,汉江河道变宽变深,而蒙军又疏于防备,出其不意之下突破重重阻碍,才得以成功运送物资入城。
但仅仅两次的援助,对于围困日久的襄阳城而言,可以说是杯水车薪,随着时间的推移,存粮虽然丰厚,但食盐、柴炭、布帛等生活必需品却日渐匮乏。
没有食盐,三餐难以下咽,缺少布帛,军士又安能御寒?长此以往,部队的战斗力必将遭受严重的打击,城破人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在襄阳之战的后期,蒙古人从西域找来了制作新型投石机——“回回炮”的工匠,而这一超远程、高精度、重火力攻城器械的出现,也彻底成为了压倒襄阳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襄阳之后,南宋为何三年亡国?
襄阳虽然易手,但经过六年的鏖战,元军也需要休整,因此直到1274年九月才重新部署兵力,再次发动攻势,但1276年二月,临安就宣告沦陷,可以说襄樊失守之后,南宋几乎是应声而亡。
这样的毁灭速度,对于一个得国百年,依然坐拥半壁江山的庞大帝国而言,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做个不太恰当的对比,晚清的太平天国,即使在其最鼎盛时期,也只统治了当时的江西、安徽等省和苏南、浙北的部分土地,以及不到全国十分之一的人口。
但湘军从攻打九江开始,就用了近一年半的时间,而1858年九江沦陷以后,下游的安庆保卫战又持续了十五个月,即使长江上游所有州县全部沦陷,太平天国仅仅依靠都城天京(南京),也在湘军的重围之中又坚守了两年之久。
正如前文所述,为了保住襄阳,南宋可以说是竭尽全力,但十三次救援行动仅仅侥幸成功两次,在这一过程中,兵员、粮草、战略物资的损失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所以襄阳失守的背后,不仅关系着一城一池的得失,更导致南宋因此而元气大伤。
其次,在包围襄阳的同时,南宋降将、蒙军襄阳战役的副总指挥刘整,在汉江上游建造战船、训练水军,仅仅五个月时间,便组建了一支兵员七万人、战船五千艘的庞大水师,也使得在之后长江流域的一系列战争中,蒙古人具备了与南宋水军正面抗衡的能力。
再则,襄阳之战的失败,对南宋军心士气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蒙军不仅在平原上难以抗衡,即使凭城池之固,有水师之优,襄樊依然难逃最终惨败的结局,这仗还怎么打?
襄阳之战结束后仅仅一年,1275年二月,南宋拿出最后的家底组织反扑,由宰相贾似道统兵十三万,战船二千五百余艘,出师西进至池州(今安徽贵池)迎敌。
然而丁家洲水战,宋军在兵力、战船均占优势的情况下,尚未交手,主帅贾似道便主动交还俘虏,向蒙古人示弱乞和,而开战以后,南宋军队更是一触即溃,让这场十数万人的大决战瞬间变成元军对宋兵单方面的大屠杀。
最后,荆襄地区由吕文德为首的吕氏集团经营多年,吕文焕的投降,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引起了许多恶性的连锁反应。
1274年九月,蒙古大军经过短暂休整由汉江进入长江,鄂州守将在吕文焕劝说下率先变节,而鄂州之后,蕲州(湖北黄冈)、池州(安徽贵池)、江州(江西九江)、安庆等军事重镇的守将都因与吕文焕沾亲带故,在其劝说下选择归附元朝。
沿江州县望风而降,长江防线如同虚设,蒙军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从长江中游,迅速推进至下游建康(南京)。
襄阳之战后短短一年时间,长江沿线重镇相继易手,此后,如丁家洲、焦山这样的关键水战又接连告负,南宋王朝迅速进入无兵将可供调遣、无战船可供驱驰、无城池可供据守、无天险可供凭恃,几乎山穷前景的窘困地步。
在如此情况之下,莫说“中兴四将”早已作古,便是岳飞转世,孟珙再生,恐怕也无法挽回南宋的败局了。
除了力保襄阳,就别无他法吗?
襄阳的战略地位虽然重要,但这座城池对于南宋而言,还没有重要到失襄阳便等同于丢江山的地步。
仍以太平天国为例,这个农民起义性质的割据政权,与南宋一样的偏安一隅,从来没有占据过襄阳,甚至得国的大多数时间里,连长江中游最重要的武汉都在湘军的控制之中。
但就是凭借着手握下游九江和安庆两大重镇,就能与清政府分庭抗礼十几年,凭借的就是天京西面稳固的长江防线。
所以,面对元军围攻襄阳,一个看似残酷但可能相对正确的应对策略,就是在战争开始之初,便战略性的放弃襄阳、退保鄂州。
同时依托鄂州(武汉),稳固长江防线,如此一来,在这场两大帝国的决战中,南宋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使最终依然落败,可能坚持的时间,也远远不止三年。
拼死救援襄阳,其背后的原因相当复杂——襄阳的战略地位、数万守城将士的生命、数十年辛苦经营的物资,这些可能都是南宋难以割舍的原因,。
但对于南宋王朝而言,守住襄阳的终极意义,应该是防止蒙古人通过汉江南下入侵长江流域。
但换个思路来考虑,只要鄂州(武汉)在手,南宋依然有长江天险可以凭恃,在双方实力基本保持不变的情况下,决战于鄂州城下,南宋成功的机会可能要比襄阳大得多。
因为,如果鄂州被围,但开阔的长江不同于汉江,蒙古人根本不具备封锁航道、控制水域的能力,而南宋则可以通过上游川陕、下游两淮两大战区,源源不断的对鄂州进行支援,而一旦围城战演变成江面之上的水师对决,到时鹿死谁手,还真的是犹未可知。
当然,我们不能要求南宋的统治者具备上帝视角和未卜先知的能力,战争的进程也不可能是简单的兵棋推演,所有的假设和推论不过是一家之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