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史》第三本,是《后汉书》。
《后汉书》的作者,是范晔。
范家是高门大户,家世背景那不是一般的雄厚。
范晔的曾祖,是东晋的将军。
范晔的祖父,是东晋的太守。
范晔的父亲,是东晋的侍郎。
范父做侍郎的时候,赶上东晋灭亡,南北朝时代来临,范父归顺了南朝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在新朝的地位又得以提升。
不过,虽然范家是大户,有权有势,但范晔的地位并不是很高。
这位仁兄的母亲不是范家的正妻,而是妾室,这也就是说,范晔是个庶子。
古代社会尊卑有序,嫡子是天之骄子,而庶子有些时候连条狗都不如。
《宋书》: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
范晔的出生,说实话也挺潦草的。
她的母亲在上厕所的时候感觉到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还没等回过神来,范晔就呱呱坠地了。
由于是直接从母亲的身体里掉出来的,而且还是头先着地,所以范晔哐当一声,头就撞到了厕所的青砖上。
和那些在众人的喜悦中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享受一下这个世界的温柔不同,范晔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一块硬邦邦的砖头。
由于地位很低,范父根本没有拿他当回事儿,作为范晔的亲生父亲,他没有给予范晔哪怕一天来自父亲的关心和爱意,反而因为范晔的伯父没有儿子,而把范晔过继给了伯父范弘之。
像用不上的螺丝钉,像已经过期的罐头,像喝完的可乐瓶,范晔就以这样的一种形式,被抛弃了。
中国作家们很喜欢歌颂苦难,但作者却认为,苦难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的。
苦难就像它的字面意思一样,又苦,又难。
如果说范晔被原生家庭抛弃是他的不幸,他的苦难的话,那么他被过继成了伯父范弘之的儿子,则是一件幸运的事儿。
范弘之没有儿子,所以才需要过继儿子,而范晔过继过去之后,就成了范弘之唯一的儿子。
作为范弘之唯一的儿子,范晔就有资格继承范弘之的身份地位。
那么问题来了,范弘之有身份,有地位么?
您还别说,还真有。
范弘之是南朝宋的五等侯。
有读者可能说了,公侯伯子男,侯爵排第二,那说明这个范弘之,是个大官,混的也一定是相当不错的。
其实不然,五等侯是南朝宋时期特有的一种爵位,光有爵位,没有工资,也没有封地。
《宋书》: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年十七。
十七岁的五等侯范晔,就这么开启了他全新的人生之旅。
范晔喜欢读书,尤其爱书史书,字写得很好,还精通音律,吹拉弹唱也样样在行。
除去爱好文艺不算,范晔在朝廷里也谋得了一份差事,那就是在彭城王刘义康的手下做小吏,后来南朝宋北伐,范晔还曾随军出征,又得以升任尚书郎。
刘义康,是皇帝刘裕的儿子,南朝宋的藩王,而范晔这个尚书郎的职务,相当于是刘义康的文职秘书。
在藩王手下做秘书,原本是一份好工作,因为这就相当于是明时高拱,张居正在裕王朱载坖的府上做老师,做幕僚一样。
哪天裕王成了隆庆,高拱张居正这种太子旧臣肯定就能沾光,仕途得以青云。
然而,范晔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却实在是不怎么样。
元嘉九年,刘义康的母亲王太妃薨逝,彭城王府哀声一片,并且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按说领导家里有丧事,范晔这种做下属的,就算你不真伤心,你也应该聊表哀伤,因为这毕竟是人之常情,然而范晔偏不,人家刘义康死了母亲正在这伤心呢,他倒好,找来一帮文人士子在家里饮酒取乐,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宋书》: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
人家丧母你开派对也就算了,他还不偷摸地开,家里灯火通明,门户大开,推杯换盏,笙歌燕舞的声音传出好几里远。
刘义康听说这事儿之后勃然大怒,杀了范晔的心也有了,但这位藩王毕竟还算理智,所以只是把范晔降了职,从机要秘书贬为了宣城太守。
南朝宋时的宣城,还不像今天安徽宣城那么大,在当时,那里只是一块巴掌大的小地方,范晔去到宣城当太守,基本上就算是被流放了。
流放期间,范晔十分苦闷,他无事可做,只好通过文学创作来排遣孤单寂寥的心情,由是,《后汉书》就在这段时间被创作了出来。
古代的这些史官们,在创作上倒是很有共性。
太史公司马迁受了宫刑,人生几近崩溃,写下了《史记》。
东汉的班固大学退学,回老家之后郁郁不得志,写下了《汉书》。
再比如我们十分熟知的一些文学类作者:
罗贯中,施耐庵仕吴王张士诚不顺,辞官隐退,而著下《三国》和《水浒》,曹雪芹家道中落,从公子哥变成穷困子弟才写下了《红楼》。
似乎,平淡而富足的生活是无法激起人们的创作欲望的,而只有挫折和痛苦才能成就这些伟大的著作。
这当然不是偶然的现象,这只能说明,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存在的,他们越是遇到挫折,就越发上进,越是经历痛苦,就越是坚强。
生活越不顺,他们越要逆流而上,人生越失意,他们越是要乘风破浪。
是的,石头很坚硬,钢铁很坚硬,钻石也很坚硬,但它们就算再硬,也硬不过百折不挠的人性。
人性的硬度,宽度和厚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不管怎么说,这本记叙了从东汉光武帝刘秀到汉献帝刘协整195年历史的巨著,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完成了。
写完《后汉书》之后,范晔的生活柳暗花明,他从地方太守一路升职,一直干到了中央地区的左卫将军。
左卫将军,负责统领南朝宋皇宫禁军,主要工作,就是率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保卫皇宫以及皇帝的安全。
不要怀疑,范晔虽然是文化人出身,是玩笔杆子的,但领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
这也不是偶然现象,他的老前辈班固写完《汉书》之后,也曾经随军北伐,血战沙场,建立了燕然勒石的功绩。
宋武帝刘裕病逝后,传位长子刘义符,也就是宋少帝。
少帝无德,被群臣废黜,由刘裕的三子刘义隆接班,也就是宋文帝。
范晔做左卫将军的时候,南朝宋就处于宋文帝治下。
宋文帝这个人,对文武双全,战法双修的范晔,还是很喜欢的。
皇帝听说范晔不仅文章写得好,音律更好,谈得一手好琵琶,于是皇帝时常要求范晔弹一曲来听听。
结果,范晔这个人性格孤高狂傲,他的才气虽然比不上李白,但却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性格,不管皇帝怎么恳求,他就是不肯献艺。
范晔越是不想弹,宋文帝就越是心痒痒,后来有一次文帝摆宴群臣,又可怜巴巴地当着诸臣的面请求范晔弹奏,还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书》:我欲歌,卿可弹。
我的范爱卿啊,你就给我弹奏一曲吧,我不让你自己弹,我唱歌,你给我伴奏还不行么?
宋文帝都央求到这份上了,范晔实在是挂不住劲,终于在皇帝的歌声中弹奏了一曲,果然技惊四座,听者无不动容。
范晔不太喜欢皇帝,或者说,他对皇权有很大的抵触心理,从他写《后汉书》的时候就看得出来。
他在书中时常揭露黑暗,批评权贵,顺带着讽刺王公大臣,更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可以说,范晔写书时的态度,是比较刚正不阿的。
范晔跟皇帝摆着一张臭脸还不算,跟同事也是一副你们都欠我一百万的态度,这导致他在朝廷里人缘极差,每天上班被各种排挤,各种孤立,日子过得是相当难受。
前文中我们提到,范晔有个老领导,叫做刘义康,是南朝宋的彭城王,也就是当年打击处理过范晔的那位。
刘义康这么多年来,顺风顺水,权势很大,又拥兵自重,所以萌生了想要颠覆宋文帝政权,自己当皇帝的想法。
所以,他很快联络到了手握禁军指挥权的范晔。
按理说,这事儿八成是没戏的,因为当年刘义康把范晔收拾得可不惨,你当年那么修理范晔,现在你还想要拉他入伙,你不纯纯痴心妄想么?
别说入伙,人家不告发你,就算你烧了高香了。
然而,和宋文帝刘义隆不对付,日日被同僚排挤的范晔,在面对刘义康的入伙邀请时,一时间也有点恍惚。
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和刘义康掺和到了一起,打算帮助刘义康,推翻宋文帝,建立新朝。
不为别的,就为换个心情。
然而,刘义康还没等起兵,就被人告发了。
宋文帝不是什么文治武功的优秀帝王,但毕竟也是位很有能力的主儿,搞过三次北伐(虽然都失败了),弄出过元嘉之治(虽然不怎么样),但毕竟并不昏庸,接到线报之后立刻处理,很快赐死了刘义康。
刘义康一倒,范晔也随即被捕入狱,最终被处死。
临死之前,范晔仰天长叹,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书》:惜哉!薶如此人。
可惜啊可惜,我一身才华,满腹经纶,最终却死在了这样的地方。
范晔的感叹不无道理,他的确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是文学家,是书法家,还是个音乐家,他的成就本应该不止于此。
但问题是,所谓命运,其实都是自己决定的,就如他在发出这样一句感叹之后,没有人为他感到惋惜,也没有人为他流泪,回答他的,只有看守的士卒冰冷的讽刺:
《宋书》:不忠之人,亦何足惜。
你不是一个忠君爱国之人,所以你的死,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范晔没有再说话,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默吞噬了一切,就如他当年降生的那一天,头撞在青砖之上,使得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智者不危众以举事,仁者不违义以要功,这是范晔在《后汉书》中的话,现在,也是最后,我把他送给范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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