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百姓”主要指“农民”,毕竟,古代非农业人口的数量实在和农业人口没得比。古代百姓的生活有多困窘?
战国大改革家李悝算过一笔账:五口之家,百亩地,亩产不过1.5石/年,总收入不过150石/年,税务及一家花销都要从这里出。先说结论,一年到头,此一普通五口之家不仅没有盈余,还要净亏450钱(钱穆引《汉书·食货志》)。这还是最正常的年景,最普通的农家……概而言之,最理想化的计算。
我们具体算算?
李悝的账
来吧:
1、上税约1/10,即减去15石,余135石。2、每人每月要吃1.5石,五个人一年要吃90石,余45石。3、其绝大多数换成钱,大约1350钱。祭祀或社交,须用300钱,余1050钱。4、五个人一年穿衣,用1500钱。所以,净亏450钱(钱穆引《汉书·食货志》)。——如上文,这还没算生病等意外情况,更没算任何临时摊派或大小官吏、当地豪强的盘剥。
账单一拉,李悝的“尽地力之教”便异乎寻常地讲理。必须重农!农民年年亏,亏得逃出国,亏得进山为寇,亏得自卖为奴……国家都要没了,还聊什么战国七雄?一些先秦小国可能就这么没的,未见得非得挨顿暴打。当然,这“石”啊“钱”啊的,有换算方面的问题,未必非常精确,但结果总无非是“百姓之家,年年赤字”。
李悝的账是否有代表性?
您可能要说,战国、秦代的税都高,汉代就好多了,不是改成1/15甚至1/30的税了吗?农民当不至于那么苦啊。
汉初确实可以,尤其自汉文帝十三年(前167年)至汉景帝元年(前156年),凡11年,朝廷彻底不要百姓的田租,嗯,史所罕见。但,李悝的账来自《汉书·食货志》。与其说是李悝算的,倒更有可能是汉人和他一起算的(化用钱穆)。且,文景的好日子太过短暂。时至武帝,苛税重役不下于秦,或有以杀子避税者,“净亏450”都成神仙日子了……
所以,我们起码可以说,大约自战国至汉代,老百姓过得非常窘迫。汉初还好;秦皇、汉武时代,人民最难。当然,这不是说秦皇汉武的贡献不大,也不是说他们对我中华文明的发展不重要,乃不过是以此略弥补仅从《本纪》、《列传》或《上林》、《甘泉》里读史的不足。补一句话,来自距李悝靠后二百多年的董仲舒,其言,泱泱大汉的子民——
“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汉书·食货志》)
李悝的账,能向前算吗?
李悝之前,几乎看不到具体的财务数字,但《诗经》就像一滴巨大的树脂,封存了上古时代及春秋早期的社会生活。
可看《豳风·七月》里的西周百姓,简而言之,虽有快意的时光,偶尔能吃顿羊肉;但一年里的好几个月,食不果腹:
六月食郁及薁,(音“玉”,山葡萄)
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剥通“扑”,打枣)
十月获稻……
——这段诗细细呈现了当时百姓的日常饮食,总体上:素,且素食还是匮乏的。十月收获之前,余粮显然是不够吃的,六月还需吃郁李、山葡萄(“薁”),七月还需吃葵、豆(“菽”),八月还需打枣充饥……西周虽已进入农业时代,但仍保留着浓重的原始色彩——并未完全告别“采集”的人类史阶段。西周尚且如此落后,更别说夏、商了。
有史以来,有文字以来;史书何其厚,诗文何其美,但从来压不住一个“饿”字。字里行间,黑洞洞,哭声幽咽。李悝之前,似毫无必要计算“亏不亏”——
能活就行。
李悝的账,向后算呢?
秦汉之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不多说了,有甚于“能活就行”,简直是“能活就是奇迹”。尽管不能统一各家的人口算法,但结论又无非落到“锐减”两个字上。之后的隋唐无疑是国史上的盛世,老百姓总该富足了吧?很遗憾,和汉代的情况差不多,只有极其短暂的富足时段(杨坚、李世民尚知保民)。隋末、晚唐都不去说了,“五花马,千金裘”的盛唐又如何?
敦煌不错吧?盛唐时期的开放窗口。那“唐版深圳”的老百姓,生活水平怎么样?据现代史学家毛汉光统计:小康以上居民大约36%,温饱线上下的居民大约40%,无米也无柴的赤贫人口占到24%(引自于赓哲)。赤贫人口24%?将将吃饱的人才40%?别说今天的深圳,哪个贫困村也不至于有四分之一的人濒临饿死吧?——但这就是盛唐民生的缩影。
别总看王维、李白,看看同为盛唐人的高适、杜甫,特别是初唐诗僧王梵志,其诗《你道生胜死》的最后几句是:
铁钵淹乾饭,
同火共分诤。
长头饥欲死,
肚似破穷坑。
遣儿我受苦,
慈母不须生。
——全诗总体写的是初唐百姓服兵役、徭役的情形。大家品品末两句“遣儿我受苦,慈母不须生”,百姓居然埋怨母亲把他们带到这世上!事实上,古代兵役、徭役的恐怖程度,经常超过“饿”。1、本来就饿,而服役打断生产,更饿。2、“打断”都要好些,因为常常直接是“生产减员”,服役者一年忙到头,从十几岁忙到发苍苍。3、客死异乡的风险很大。
还那话,李悝的计算其实是最理想化的计算,既没考虑家里的意外也没考虑官绅的腐败,更没考虑徭役、兵役这些事。李悝账上的“五口之家”意味着“每家丁男仅一二人”,若父子一个老病、一个服役,置母亲、姊妹于如何活?——大家可否在读《水浒传》或《红楼梦》时想过,那些苦命的女子都是从哪儿来的?那些胭脂水粉的背后,泪有多咸?
李悝的账,解得开吗?
五代类似南北朝,其战乱,并不输北朝的酷烈,十国稍太平,五代十国的民生当不比汉隋之交强到哪儿去。更何况,历史从不直线发展,经常走回头路。仅举一例,五代的“身丁税”甚至及于老人、小孩、残疾人、死人……较秦汉还厉害。据汉制,15岁至56岁,“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在此之外的,零至二十。直到宋初,五代的恐怖政策才告一段落(蔡襄)。
但宋也没能维持多久的仁政,致后来遍地农民起义。想想也是,其一,那么大的军费开支;其二,那么大的文官群体,那么大的行政开支;以及,其三,皇室贵胄也不是什么省钱的人。李悝的账之所以解不开,很直接的,古代就是古代,并非今天的人人平等。很多人没有义务只有权利,且这种权利和皇帝的“德”死死挂钩。
委屈一下特权阶层行不行?“皇帝失德”,可了不得了!一时间,那造型,“众正盈朝”……每条理由都是阅读理解大师们从孔孟程朱那儿借尸还魂兼搜刮来的。可看某些文人笔下的明太祖、张江陵、清世宗……因此,我们经常读到“二律背反”的历史:一面是这个“之治”那个“盛世”,也的确都有匹配得上的丰功伟绩;但另一面乃是,巍巍大唐,百姓不愿降生于世。
或许吧,此“二律背反”之因由,真的在于“古代毕竟是古代”。一方面,说过了,政治制度落后,权利义务的分配严重失衡。另一方面,小农经济本身的变动太小,农民的困窘不会随着改朝换代而有根本上的改善,所以,他们几乎只能祈祷国家别有大事且皇帝叫做刘恒。沿着这两条,便不难理解为何饿肚子、卖儿女的后面总跟着“土地兼并”。
而一旦土地兼并到不可收拾,王朝即告“关门大吉”。
小结:了解之同情
综上,对历史的“了解之同情”绝非空话。
其一,必以“了解”为基础尽量全面地看历史,而不能以个别士大夫的华章甚至青春偶像电视剧看历史。其二,古代的英雄人物固然伟大,如秦皇汉武,对我中华文明的贡献固然极其重大,但不可对他们抱定单纯、浪漫的想象,不可须臾忘怀那“沉默的大多数”都是怎么过来的。很矛盾,不是吗?读史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常常灰头土脸,不可不历此深痛的折磨。
话说回来,和数千年来建筑于“饥饿”之上的“希望-失望-绝望”的循环相比,存乎些人性的自警,又算得了什么?
【主要参考文献】无名氏《诗经》,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蔡襄《奏乞减放泉州、漳州、兴化军人户身丁米剳子》,欧阳修等《新五代史》,司马光等《资治通鉴》,脱脱等《宋史》,钱穆《国史大纲》,于赓哲“唐代人的生活”系列讲座,拙文“王梵志系列”、《<诗经•七月>:史书里看不真切的西周初期社会,这里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