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朱宸濠经营南昌十数年,私囤精兵数万,早有反心。谁知起事后,却被王阳明在短短四十三日内以八万临时拼凑之兵击败,宁王被俘。
平定即日,王阳明的学生们向其请教获胜的秘诀(用兵有术否?)
先生淡淡回到:没技巧,只是努力做学问,养得此心不动而已。
大家的智慧都相差不多,胜负之决就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心学的力量当真如此厉害?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惊心动魄的四十三天。
宁王祝寿
1519年农历六月十四,这天是宁王朱宸濠四十大寿,南昌城内宁王府里人声鼎沸,几乎所有江西的高官都到此来为宁王祝寿。席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宴会达到高潮。
宁王朱宸濠突然站上高台,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大声说道:“奉太后密旨,出兵北京,讨伐伪帝朱厚照!”
众官大骇,面面相觑。
须臾,江西巡抚孙燧和按察副史许逵分别站出来质询宁王:“太后密旨何在?”
宁王答:“密旨岂是你等想看就看的?”
二人立刻反唇相讥:“你这是目无王法!你这就是谋反!宁王爷你好大的胆子!”
朱宸濠一阵狂笑,即刻擒下二人。
二人面无惧色,兀自叫骂不停,须臾间,成为了烈士。
余下官员在生和死的选择面前瑟瑟发抖,最后都选择了苟且偷生。毕竟人最难看破的就是生死关,舍身取义的志士在任何时代的任何制度下都是值得尊敬的。
宁王洋洋得意地俯视众官,他宣称自己将是明帝国未来的主人,意气风发的他大手一挥:“出发!”
七万精兵(对外号称十八万)浩浩荡荡冲出南昌城,直扑南京。
风雨飘摇
十六日,叛军攻克南康。
十七日,重镇九江亦被一鼓攻克。
帝国东南隅顷刻风雨飘摇,大江南北顿陷板荡。
此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江西、浙江、湖广、福建、南京等地的官员竟无一人上疏奏明宁王造反,他们或说江西南昌有变或说南昌情况十分紧急。
谁当朱家的皇帝不是当呢?我的乌纱帽尚在即可,至于生灵涂炭亦非我所愿,可我也爱莫能助不是。
只有王守仁,在十九日上书《飞报宁王谋反疏》,这才是真正的孤胆,是真正想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王守仁得到宁王起兵的消息是在十五日,当时他正在只身赴任福建途中,接到的任务是去福建平定一个叫进贵的低级军官的兵变。身边无一兵一卒,他是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不去理会朱宸濠的造反的。
然而“良知”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他无法做到看着百姓因兵祸而流离失所却无动于衷。
虽千万人吾往矣
听闻消息,王守仁震惊之余,却毫无迟疑地即刻调头回南昌。
他的震惊不是因为宁王谋反的事实,其实他早已洞悉宁王必反。他惊诧于宁王的愚蠢,王守仁的“良知”认为,宁王此时谋反无异于自取灭亡。
于是当他于十六日凌晨赶回镇江时,他对临时召集过来的附近的几个小知县分析了朱宸濠的选择:
一、从南昌直袭北京
二、从南昌突袭南京
三、死守南昌城。
宁王如选第一计因为北京没有防备,他的成功机会极大;选第二计,在运气的加持下,宁王可保南北对峙;选第三计,则将成瓮中之鳖。
怎样才能让朱宸濠走上第三条路?
他告诉大家:“朱宸濠志大才疏。而志大才疏之人胆子小,瞻前顾后,疑神疑鬼,故而喜欢呆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他知道勤王之师准备攻打他的南昌城,他肯定会死守南昌。如此一来,他必败无疑!”
小县令们面面相觑,勤王之师连影儿都没有,拿什么来逼迫宁王退守南昌?
王守仁淡然笑道:“这个我来安排!当务之急是我们须从镇江撤离到吉安。镇江离南昌太近,朱宸濠只需派一支小部队就能把我们一锅端掉。”@竹沐春风
这就是“知行合一”。敌军势大,我且暂避其锋。
这不是逃跑!
这是目标坚定的转移!
“良知”告诉我,这就是最优选择。
用计拖延
十八日,王守仁到了吉安。而朱宸濠也已稳固了好南康和九江的防御,准备直捣南京。
必须拖住宁王!迟滞一天就能挽救无数生民,时间真切就是生命!
王守仁首先发檄讨逆,并传檄四方,让天下人知晓宁王已反,同时说明宁王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而后以南赣巡抚的身份要求江西各地军政长官起兵勤王,并紧急拼凑出几千人的部队,由吉安知府伍文定(这是个猛人,后来官至兵部尚书)率领至离南昌60公里的丰城,大肆造势,声称要进攻南昌;
紧接着施“疑兵”和“反间”之计。具体就是伪造大量与勤王之师来往的公文,凭空多出十几万的部队不说,还约定了在二十日合围南昌城。王阳明在“公文”中特别强调,为避免伤亡,一定要等朱宸濠出城后再进攻。
同时伪造大量宁王手下将领和谋士的投诚书信。特别是针对宁王两大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更是专门回信表示赞赏和许下击败宁王后高官厚禄的承诺。
这些公文与书信通过各种渠道让宁王看见或者知晓。
手下人大呼看不懂:“这也太拙劣了吧!宁王会信这个?”
王守仁笑道:“以朱宸濠仓促起兵的举动来看,他对事物的认知是有限的,而他的行为必然服从他的认知。也许他不会信,可是他肯定会生疑,这就足够了。”
不出王守仁所料,宁王犹疑了,看谁都觉得“总有刁民要害朕”。
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劝他赶紧兵发南京,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听的,就待在南昌,死守老巢。
直到六月底,朱宸濠才得到可靠的消息,根本就没有十几万的平叛大军,在丰城的部队也才几千人。
宁王居然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决定重新出发,再讨南京。心大的他在临行前突发奇想,派人去招降王守仁。
结果可想而知,派去的官员不但没有完成招降的任务,反而将宁王部队的真实情况告知了王守仁,因为这个官员原本就是被胁迫的。
固若金汤
七月初二,宁王出发了。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被王守仁用计困在了南昌城里半个月,他的部队士气有了根本地变化,不再是意气昂然,已然有点人心惶惶了。
宁王走了,南昌城空了(仅剩下一万守军),王守仁更忙碌了。
他命令周围各县中仍然效忠于朝廷的官员集结所能集结到的一切队伍,在七月十五日汇合于离南昌九十公里的临江樟树镇,他要掏宁王的老巢。
而朱宸濠对此毫无察觉,率军一路北上,过九江后,势如破竹地推进到安庆附近。
安庆城,历史的聚光灯突然就打在了它身上。
城,能否守住?能守多久?
张文锦没有让大家失望。受江西巡抚孙燧的影响,他也预料到宁王要反,将本就易守难攻的安庆城防做了进一步的巩固,使得安庆愈发固若金汤。
此时,宁王的最佳策略应是绕过安庆,以最快的速度攻取南京,而后在太祖坟前登基,也许还有南北分治的可能。
朱宸濠却认为南京城肯定有了准备,现在就应该稳打稳扎,即便打不下南京城,也能有个退路。
这是造反呀,哪里还有啥退路?天真的宁王!
朱宸濠打出老套路,招降—未果—恼羞成怒—猛攻!
然而安庆城的固若金汤不是徒有其表的。城里军民在张文锦的带领下,打退了叛军一浪又一浪地进攻。
十几天后,城外的朱宸濠看着摇摇欲坠却始终无法攻克的安庆城,他动摇了,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发现自从王守仁出现后,他的军事行动就哪哪都不顺。
宁王的反思来得晚了一些,因为他马上就会收到一份让他肝胆俱裂的军报:“南昌失守!”
选择题
其实,王守仁在获知宁王攻打安庆的时候,也面临两难,援安庆还是攻南昌?这是一个问题。
选择题自古难做,古人惯用占卜来帮自己解决。而王阳明的解决工具就是“心学”。
他先打听张文锦的为人,了解到他是一个节操高洁的官员;再了解到安庆的战备情况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告诉自己的部下们:“安庆城是能固守一段时间的。”
“如果我们去援救安庆则必过南昌,九江,南康,现在这些地方都在朱宸濠手里,我们无法顺利通过。而且我们还会被南昌城内的守军衔尾追击,一旦我们到达安庆城外,就会形成被前后夹击的局面。而安庆城里的守军堪堪只能自保,绝无可能出城援助我军。(安庆城里正规军只有一千人)”
“而一旦攻陷南昌,朱宸濠则必从安庆城下撤兵,如此一来,即解安庆之围又使南京无虞。朱宸濠失去老巢,则魂飞魄散,如此大功可成矣。”
至于C选项:朱宸濠弃南昌,攻克安庆,夺取南京。在王守仁眼里,这是一个错误选项,排除。因为宁王的认知配不上C选项。
南昌的黎明静悄悄
七月十五日,临时拼凑的八万余人部队在樟树镇集结,对外宣称三十万(比宁王还敢吹);
十九日,攻陷距南昌城20公里的南昌县;
二十日拂晓,兵分十三路对南昌城发起总攻,分别攻打七个城门。
发动总攻前,平素慈眉善目的王守仁突然命人拉出十几个穿着低级军官制服的人,在所有指挥官的面前当场处决,顿时营帐前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王守仁却平静地告诉自己的部下,这几个人在攻打南昌县城的战役中不听命令,依律论斩。
“在即将的攻城战中,如果士兵不听命令,则斩士兵的长官;你们的手下不听命令,则斩你们;你们不听命令,那我就斩最高长官伍文定。”
大家汗流浃背,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下达成共识——老王绝非善茬!
其实王守仁所斩乃是俘虏,之所以演这出戏是因为他深知南昌城墙高沟深,坚固异常。三军若不效死用命,则战斗必然惨烈,死亡则必然加剧。
有时候,领导的严苛也是为了你好。
一通鼓毕,附城的附城,靠门的靠门;
二通鼓毕,攀墙的攀墙,夺门的夺门;
三通鼓毕,登城的登城,进门的进门;
四通鼓……嗯……没有四通鼓,因为城头的黎明“静悄悄”。
原来,大量的守军在王守仁强大的“宣传战”(各地平叛部队将源源不断赶来)和“心理战”(王守仁用兵如神)下早就弃城而逃了,城里仅有的零星抵抗被迅疾平定。
所以说,世界上最坚固的城池永远不是铜墙铁壁,而是人心。安定城如此,南昌城亦是如此。@竹沐春风
此消彼长之下,宁王焉能不败!
正面对决
宁王接到南昌失守的军报后本应做选择题,可他却做成了填空题,只因为对他来说答案唯一:夺回南昌。
七月二十一日,急火攻心的宁王率军自安庆撤退;
二十三日,先头部队抵达鄱阳湖西边的黄家渡,此处离南昌城十五公里。南昌城头隐隐在望。
而王守仁在两天之内规范了南昌城里的秩序和安抚了南昌的民心后,也派出部队抵达了黄家渡。
这又是一次反常规地操作,放着坚城不去固守待援而派临时拼凑之兵去与敌野战,手下人大呼看不懂:老王,你干啥勒?自己部队几斤几两难道心里没有数吗?
王守仁再次祭出了“心学”,他告诉自己的部下:
一、叛军新败,我军新胜,我军士气大大高于叛军;
二、叛军前不能攻安庆,退不能回南昌,处于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尴尬地步,则“三军可夺气,将帅可夺心”;
三、叛军大部分士兵的家人都在南昌,而如今南昌在我手中,士兵的方寸已乱,方寸大乱必然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必然会失败;
四、宁王叛乱已有月余,却未见有勤王之军,我们如果被围在南昌固守待援,时间一长,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又该怎么办?
五、此时出兵连你们都想不到,宁王就更想不到了,我们出其不意定能击败其前锋部队。
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其中丝毫没有涉及双方的兵力强弱,却让人心悦诚服。
思想一旦统一,行动上的统一就顺理成章了。虽然在战略上藐视了敌人,然而战术上却必须重视敌人。
王守仁精心布置了一个口袋阵:
伍文定率兵为诱饵,赣州卫都指挥余恩为策应,诱敌出营至口袋中;
赣州知府邢珣绕至敌后;
临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琏分别率兵埋伏在两侧;
瑞州通判胡尧元等率兵在袋口,放敌入袋后再杀出。
一切准备妥当后,二十三日深夜,伍文定出发了。
谁知道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叛军队伍。
叛军们还挺高兴,“狡猾的王守仁果然是在深夜里偷袭!”预判成功的叛军嗷嗷地扑了上来。
伍文定也乐了,这下省事儿多了,于是扭头就跑。
邢珣趁乱从旁直插敌后。
叛军追了一会儿,突然后阵传来混乱的喊杀声,正在迷惑不解时,发现伍文定也不跑了。
伍文定押住阵脚,重整队形,返身杀向叛军。
“被前后夹击了!”叛军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
正准备分兵抗击时,四下里再次发出一阵喊,官兵又从两侧冒了出来。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遭了,被包饺子了!”“咋办?”“风紧!扯呼!”这就是叛军的基本素质。宁王靠这种部队来谋反,成功了才真是没有天理!
史载:“贼大溃,退守八字脑。”(今属南昌塘南镇)。
金钱与生命
宁王主力和前锋部队在八字脑汇合了。
闻知前锋部队的失败,宁王决定孤注一掷,号令镇守南康和九江的部队立刻赶来增援;
同时许下承诺:
“带头冲锋之人赏千金!但凡负伤者皆赏百金!”
重赏之下,立见奇效。
在第二天(二十四日)的战斗中,叛军的士兵红着眼睛,犹如不怕死般疯狂地向官兵阵中扑来。
一时间,伍文定所在的前哨阵地摇摇欲坠。竟有官兵向后退却,王守仁当机立断,斩杀了几个当先退却之人,才止住颓势,各部官兵皆殊死力战。
于是,战场上的士兵一方为了赏金,,一方为了保命而拼死搏杀。
终于,“曹刿论战”的典故在现实中被论证,叛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始终攻不破官军的防守之后,叛军泄气了。
官军大胜,可见保命显然比捞金更重要。
“贼复大败,退保樵舍。”(今南昌市经开区樵舍镇)
生擒宁王
此时的宁王已至穷途末路,他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决定倾其所有赌上最后一把。
陆地上打不过,就来水战吧!
于是宁王搞了个大动作,“联舟为方阵”,据谋士刘养正说这样看上去比较有威势。
宁王一想也对,威势对现在恢复士气很重要,至于曹操当年被火烧连环船的教训也就不去考虑了,顾得了头谁还顾腚?
只联舟还不够,朱宸濠还“尽出金宝犒士”。
如此一来,叛军士气又恢复了,只待明日拼杀,好博一场富贵。
可怜的叛军弟兄们,以前的职业大多是山贼或者流氓,书读得少,根本不明白自己已经被架在了大柴堆上。
可王大人却是饱学之士呀,他怎么可能放掉此机会。
二十六日晨,经典场景再现。
史载:“官军奄至。以小舟载薪,乘风纵火,焚其副舟,妃娄氏以下皆投水死。宸濠舟胶浅,仓卒易舟遁。”
宁王败了,彻底地败了,他弃旗舰换小舟而逃,他输光了所有。
他唯有心存侥幸,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华容道。还别说,真被他找到了。
舟行芦苇荡中,几只小船突然斜刺里杀出,宁王暗叫不好,定睛一看对方却非官军打扮,心下狂喜:“看来天不灭我!”
于是对为首之人说:“我是宁王,你们把我送到岸上,必有重谢!”
对方一脸疑惑的反问:“你真是宁王吗?如何重谢我?”
宁王指着船上的几个箱子说:“这里面全是金银珠宝,上岸后都归你们。”
“那行,你且上我船,我带你窜出去。”
可笑的宁王找到了“华容道”却未遇到“关云长”,这些人正是王守仁派出的便衣小分队,宁王被俘!
从六月十四日寿宴起,到七月二十六日被生擒,起事仅四十三天即告失败。(史书记王守仁三十五天平叛是以六月二十一日集结部队开始计算。)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这即是王守仁成功的秘诀也是朱宸濠失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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