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忘却陆逊之死这个结局,则孙权与陆逊,实可算君臣千古佳话。
甚至到陆逊死前一年,他俩的故事都很完美。
所以才显得那个结局,如此悲催。
本来陆家在吴,与孙家这个外来户有怨。
后来孙权与江东人友好,让陆逊成了孙策的女婿。
陆逊献计袭关羽,吕蒙死,孙权用陆逊拒刘备成功,是为陆逊登堂入室、名动天下之始。
期间也并非不无波折:拒刘备时,陆逊多次被诸将质疑,却也有理有据地压服诸将,以至于孙权问他:
“君何以初不启诸将违节度者邪?”
陆逊答:
“受恩深重,任过其才。又此诸将或任腹心,或堪爪牙,或是功臣,皆国家所当与共克定大事者。臣虽驽懦,窃慕相如、寇恂相下之义,以济国事。”
孙权大笑称善。
陆逊是个大局观极佳的儒将,孙权觉得真棒。
从此开始,俩人关系进入蜜月期。孙权对陆逊的意见,越发重视。
刘备在白帝城时,徐盛潘璋等都说可以趁他病要他命去进击,孙权还是征求了陆逊的意见,没打。
此后吴蜀和好,孙权让陆逊直接和诸葛亮对话,允许他修改书信。这是外交上的至高权限了。
魏吴石亭之战,孙权召陆逊来当大都督交战,且:
假逊黄钺,吴王亲执鞭以见之。
当年孙权对鲁肃“足显卿否”的荣宠,也就是这样了。
陆逊班师时,孙权也给了他大场面:
权令左右以御盖覆逊,入出殿门。
然后就是信任的极限:
是岁,权东巡建业,留太子,皇子及尚书九官,征逊辅太子,并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军国。
此后陆逊驻武昌,该有十六年,武昌实为东吴陪都。
孙权自己在建业,让陆逊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上游尽付于他。
要想想孙权对荆州和上游多么敏感,都不惜背刺荆州了——这才能显出他这托付多么真诚。
内政外交荣宠,什么都给了。
到陆逊逝世前一年,孙权还让他当了丞相,而且继续负责武昌事务。
到此,陆逊可谓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再过一年,陆逊就和孙权闹崩了,于是去世了。
陆逊之死,事涉二宫之变。
之前开过玩笑:那就是个《琅琊榜》故事。
孙权太子孙登没了。三儿子孙和当了太子,四儿子孙霸当了鲁王。孙权宠爱鲁王,于是鲁王和太子针锋相对。
涉及到各种派系、外来本地。一团乱。
陆逊是支持太子的。
《琅琊榜》里赤焰军老大林燮,也是涉及太子争位,被多疑的梁王整死了。
林燮缩写lx,陆逊缩写lx。
陆逊和火焰的关系,众所周知。
一般陆逊之死,大家多归结为:
孙权晚年有点变态了,多疑了,那四五年时间又被太子之位给磨烦了,又不想让江东士人蹬鼻子上脸,于是做起事来也撒泼打滚。
我稍微八卦一点。
许多人印象里,通常陆逊是玉面郎君,孙权是紫髯大叔。
其实他俩只差一岁——孙权小诸葛亮一岁,陆逊小孙权一岁。
陆逊的性格,按《建康实录》:
性忠梗,出言无私,立朝肃如也……为人素俭知足。
他是个端正刚直的人,为人也儒雅真纯。这不当初打刘备被诸将折腾时,他也持之以正。
孙权大陆逊一岁,却是另一番性格。
坐车打老虎,喜欢长夜之饮。
开朗活泼,喜欢大笑。
喜欢恶作剧,比如用驴去欺负诸葛瑾,比如试图搞一搞来使的费祎。
他会跟张昭吵架,吵着吵着动了感情,就对哭起来——当然哭完了,该咋样还咋样。
孙权对手下好起来,那是真的好。夸起来也直言不讳。比如鲁肃一来,榻上一起躺着;称尊之后,立刻归功周瑜。
至于跟陆逊,他还会喝高了跳舞,亲自解衣服给披上:
陆逊破曹休。上与群僚大会,酒酣,命逊舞,解所着白鼯子裘赐之。
对陆逊这样端正的人而言,肯定也觉得孙权这人吧,热情归热情,怎么性格这么虎呢……
孙权性格足够虎,加上信赖起人来无止境,所以他很能得人心。
用赵翼的话,他交接手下,是所谓“以意气相感也”。
孙策临终前那句“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并非虚致。
但这份意气的背后,也有另一面。
就像许多张嘴跟你自来熟的哥们,可能也并不是二愣子。
孙权热情,但也狡猾,善于随机应变。
他会对刘备“进妹固好”,也会背刺荆州;会把曹操放在火上烘烤,也可以当大魏吴王。
在性格很虎的背后,他有极狡猾的一面。所以陈寿拿他比勾践,确也没错。
这份狡猾,让孙权夸过人之后,也可以翻脸说便宜话。
比如他说鲁肃:
孤亦子敬英爽有殊略,孤始与一语,便及大计。
但之后又说:
后虽劝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子敬答孤书云:‘帝王之起,皆有驱除,羽不足忌。’此子敬内不能办,外为大言耳,恕之,不苟责也。
他也可以刚称尊,回头就对张昭直截了当地说:当年如从张公之计,今日恐已乞食。
孙权和张昭的矛盾,尤其有意思。
俩人吵起来,有点像老师小孩吵架。那次著名的吵公孙渊事件时,孙权却生气地跑了题说:
呉国士人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孤之敬君,亦为至矣,而数于众中折孤,孤尝恐失计。
我觉得,这里孙权发怒,多少体现出,他对张昭埋藏已久的心结:
吴国人入宫拜我,出宫拜你,怎么你还嫌不够?
更进一步:
吴国究竟谁说了算?!
大概,孙权的性格是:
我热情,我开朗;我狡猾,我能忍。
我可以信赖你,可以无限信赖你,可以跟你亲热得跟自家兄弟似的。
但前提是:我得能褒贬,得有控制力,得我说了算才行。
孙权后来拜相,不用张昭而用顾雍。
妙在顾雍是个不喝酒、沉默寡言的人。孙权也认为“顾公在坐,使人不乐”,但还是用了。
因为顾雍是所谓辞色虽顺而所执者正的宰相。王夫之认为顾雍类似于曹参和宋璟,简靖又静正。
孙权就需要一个沉默端正的好宰相——张昭对孙权而言,那就太严太高了。大家都“出宫则拜君”,谁受得了!
说回陆逊和孙权。
那年,俩人都六十开外了。君臣彼此信赖合作,也二十多年了。
孙权已经被继位问题派系之争,磨得很头疼了。
他这时执掌东吴已超过四十年。
人掌权久了,多少都会变态的。
顾雍刚逝世,此前已经习惯简靖静正的孙权,任用陆逊做宰相,且强调对他一切信赖如故,那真是权倾中外。
大概意味着:
“现在我为继承人的事这么刺挠,还这样内外一切都交给你,你总该知道配合我了吧?”
但江东人陆逊,性格里端正庄重的那一面发作了。
他上疏,说得斩钉截铁:
“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陆逊上书三四次,孙权没太搭理。
陆逊要求到建业去和孙权讲道理,孙权不听。
太子太傅吾粲和陆逊多次通信,被处理了。
大概孙权觉得:
“哟呵,你们还私下串联写信保太子是吧?”
此前的信赖之专,此后的疑忌之甚。
裂了。
派系之争是大背景,是直接原因。
骨子里是因为:孙权和陆逊性格立场,本就不同。
陆逊是个纯正简肃、颇有原则的江东人大臣。
孙权却是头热情开朗狡猾多变兼而有之,又亟需控制力的老虎。
陆逊认为持正进谏、口辩道理、维持时序是他尽忠职守的本分。
但大概当时的孙权眼里,已经被江东人派系之争给搞神经了;他要控制力;他给予无上的信赖,希望得到的回报是顺从与配合。
终于:
权累遣中使责让逊,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家无馀财。
人都死了,但孙权不想认错。陆抗葬了陆逊后,孙权还派人去诘问陆抗。陆抗一条一条回答了,孙权才“意渐解”——你说你为难人家孩子干嘛?
无非继续向外界证明:我没错!
陆逊之后的宰相是步骘:
他在二宫之争里,是支持鲁王的……
又过几年,孙权流泪跟陆抗道歉,说已经把问讯陆逊的那些玩意都烧了。
但就像他当初跟张昭对着哭完了,该干啥还干啥似的,孙权这里,大概又发挥他的“意气相感”了:
他的眼泪和他的情绪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罗贯中把历史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写成了哭包,其实历史上,孙权哭得可能还比较多些呢……
大概,孙权平时显得像个意气慷慨、幽默滑稽、仁爱好客、信赖属下、能哭能笑、喝酒打猎的可爱人。
但在事关政局,涉及东吴与江东本地的问题时,他就会显出:
这一切性格特征,都是他掌握控制力的手段。
老了老了,觉得控制力似乎要受威胁了,便显出他“性多嫌忌,果于杀戮”的一面。
这份性格,让他可以在壮年之时,信赖与他性格截然不同的陆逊,成就君臣佳话。
也可以到最后,老了老了,收这么个让人黯然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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