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十年代,在西方影响下,中国疑古思潮盛行,怀疑、推翻上古历史成为潮流,一些学者认为“夏代传说之确立,至早在殷周之际。夏史大部为周人依据东西神话辗转演述而成者,故周人盛称之,而殷人则不知,亦无怪乎卜辞之不见其踪迹矣”,究其原因在于认为没有确凿的考古证据证明夏朝存在。这一观点流传甚广,至今仍被不少学者奉为圭臬。
其他暂且不谈,先说考古对历史的作用,中国记载历史的传统绵延数千年而不绝,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让后人可以轻松了解数千年前古人所作所为,但西方真正规范的历史记载还不到500年,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历史记载,因此中国考古主要是印证历史,西方考古主要是发现历史。所以,在文献记载了夏朝的基础上,考古是证实文献记载,并进一步揭开夏朝的神秘面纱,考古是否能够发现夏朝,基本是有则可喜可贺、无则无伤大雅。如果一切向西方看齐,以考古发现为唯一证据,彻底否定先人对夏朝的历史记载,岂不是历史虚无主义?
其次,即便从考古上看,甲骨文中就有夏朝存在的一个铁证。在甲骨文卜辞中,记载了一个特殊的诸侯国——杞国,周武王、周成王、孔子等先后向其致敬,证实杞国是夏朝姒姓之后。
01:夏亡之后,姒姓后裔何去何从?
大约公元前1600年,鸣条之战后夏朝覆灭,在方国部落的支持下,商汤在亳称“王”。夏朝灭亡之后,商汤肯定不可能全部放过夏朝王族,但也不会全部处死,大约就是既想立牌坊,又要进一步削弱夏朝东山再起的潜力。
根据文献记载,夏朝灭亡之后,夏族人大约分为三支:一是部分留居中原,二是夏桀带着不少族人从历山南迁至南巢,这便是南支,三是北支进入蒙古高原,与当地诸族融合,司马迁认为匈奴祖先是夏人,“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但现代考古发现匈奴并非夏人。关于第三支,郭沫若等考古认为甲骨文中记载的、位于山西北部的土方,应该就是夏朝后裔,因此夏朝后裔可能向北迁移了,但没有进入蒙古高原。
留在中原的这一部分,商汤允许其建国,继续祭祀夏人祖先,这也是中国的“二王三恪制”。春秋时期左丘明的《国语·周语下》中记载王子晋的话说:“有夏虽衰,杞、鄫犹在。”西汉的《大戴礼记·少间篇》记载,商汤灭夏之后,将夏禹后人封在杞地为诸侯王。
商朝建立之后,作为“前朝余孽”的杞国有何命运?甲骨文卜辞中有杞国的大量记载。
02:甲骨文中,商王经常巡视杞国
迄今为止,一共有六块殷墟甲骨文提到杞侯或杞地,可作为商代杞国存在的铁证。
甲骨文卜辞最早记录的是武丁时期,其中一篇甲骨文记载了武丁问候杞侯:“丁酉卜,嗀(hù)贞,杞侯爇(ruò),弗其祸?凡有病。”这句话的大意是,商王武丁贞问杞侯爇,不会有灾祸吧?另外甲骨文记载,武丁曾娶一位杞国的女子为妃,是其六十多个后妃之一。可见,武丁与杞侯爇关系极为密切,曾经的家国仇恨已经烟消云散。
武丁之子是祖甲,在征讨人方(大约在山东或安徽境内)的返回途中巡视杞国:“已卯卜,行贞,王其田,亡灾?在杞。”大意是,祖甲在杞地进行佃猎活动,祭祀问是否会发生灾害。
商代晚期,在祖甲和帝辛(商朝末代帝王)时期,发生两次征人方的重大军事行动。帝辛“征人方”返回时,也有巡视“杞”国的卜辞,两条:一是“庚寅卜,在香贞,王步于杞,无灾?”纣王祭祀问从香地步行到杞国有没有灾难;二是“壬辰卜,在杞贞,今日王步于诇,无灾?”纣王祭祀问从杞国步行到诇地是不是有灾难。可见,直到商朝晚期,杞国还依然存在。
当然,这个杞国是不是姒姓杞国,就很难说得清了,毕竟商朝国祚长达六百年,中间杞国发生点什么政权变化,以当时的交通与通讯条件,其他部落也很难搞清楚。先秦之前,古人即便鸠占鹊巢,如田氏代齐、周朝之周源于商朝武丁时期的妘姓周国之类,通常不会更改国名,因此商朝晚期的杞国还是不是原汁原味的姒姓杞国还真不好说。但不管怎么说,杞国始于夏朝姒姓早已深入人心,因此才有之后周武王、周成王、孔子的一系列异常举动。
03:商亡之后,周人如何看待杞国?
周朝推翻商朝之后,周武王就寻找上古舜禹后代,《礼记·乐记》记载“武王克商,封帝舜之后于陈,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最终找到了结果找到大禹后代东楼公,便将他封到杞地(河南省开封市陈留镇一带),延续杞国国祚,主管对夏朝君主的祭祀。周武王找到的东楼公,与甲骨文中的杞侯是什么关系,这就见仁见智了,或许甲骨文中杞侯支持商朝而被灭,周武王重新扶持了一位杞国王族之人。
西周初年,周成王举行“成周之会”时,在堂下左侧有“夏公立焉”,显然朝拜周成王的“夏公”就是杞国的君主。
杞国虽然来历不凡,但在周朝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连司马迁都说“杞小微,其事不足称述”,对杞国的描述只有二百七十多字。由于杞国过于弱小,在强敌环伺之下,只能不停地迁徙。大约在西周晚期,杞国东迁徙到了如今的山东境内,《左传·隐公四年》记载“莒人伐杞,取牟娄(今山东寿光一带)”,显然在春秋之前杞国已经迁徙到了山东。
春秋晚期,孔子为了考证夏朝之礼,特意拜访了杞国,但可能时间久远,又不停地迁徙,导致杞国文献大多散失,最终孔子无奈的感慨:“我欲观夏道,是故至杞,而不足征(证明)也,吾得夏时焉。”汉朝大儒郑玄注解指出:孔子“得夏四时之书,其存者有《小正》。”也就是说,夏朝的后代杞国不足以证明孔子对夏礼的理解,不过孔子得到了夏朝四时之书,所写的《小正》就是夏代留存的历法典籍。孔子是商朝王族后裔,家族藏书丰富,可以了解一些他人不了解的历史,因此孔子认为夏朝存在绝非人云亦云。
孔子拜访杞国没多久,在公元前445年,杞国最终在楚惠王的进攻之下灭国,杞简公成为杞国末代君主。如果从商初开始计算,杞国延续了大约千余年。
04:若杞为夏,甲骨文中为何无夏?
如果杞国是夏禹后代,说明商朝人知道夏朝,心中有夏,那么为何甲骨文中却没有“夏朝”的相关记载?
从甲骨文的功能来看,这只是记录商王祭祀的卜辞内容,特意刻在龟甲上,并非专门的史书,不记载夏朝并不奇怪。周代文献中说商朝“有册有典”,而甲骨文中有“册”字,说明商朝已有类似竹简这一类书籍。也就是说,商朝记载了夏朝历史的“册”可能已经腐烂,或毁于战火,或被周人带走。
从甲骨文的破译来看,甲骨文一共有4500余字,如今才破译了2000多个,焉知夏朝不是藏在未破解的文字之中?同时,郭沫若等认为甲骨文中的“土方”就是夏人残余,这一观点是否正确暂且不说,却可以看出商朝时期对“夏朝”的称呼未必是“夏”,或者说夏朝败退其他地方之后,国号上出现了变化,就像田氏代齐一样,根据地名而已经换了一个国号。总之,除了杞国之外,甲骨文中未必没有夏朝,只是有待进一步破译。
从周朝人的心态来看,周朝有无必要虚构夏朝与大禹?统治者虚构夏朝,无非是政治目的;文人虚构夏朝,无非是政治理想,至于哗众取宠估计不存在。但根据文献记载,夏朝一点都不完美,有夏启晚年荒淫、太康失国、夏桀残暴等,这样的夏朝能给周朝统治者与文人带来什么?至少从目前的文献来看,周朝人完全没有理由虚构出夏朝与大禹。
从先秦知识传承来看,百家争鸣之前,知识都被各大贵族垄断,往往都是传之子孙,并不外传,随着春秋战国乱战,很多诸侯贵族破产,于是知识与一些上古记载才逐渐外传,这是百家争鸣的前提条件。因此,大禹、黄帝、夏朝等突然在春秋战国文献中出现并不需要惊讶,可能就是之前被束之高阁。事实上,周朝初期的遂公盨上,虽然没有记载夏朝,却记载了大禹治水泽被万民而被推举为王,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综合文献中的杞国与甲骨文中的杞国可见,夏朝的确存在,商朝人也知道夏朝传说,只是某些原因导致如今还没有找到最直接的证据罢了。
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人们要勇于质疑书本、质疑权威,但不意味着应该全盘否定古书记载。中国历史是一代又一代人辛苦留下的,其中固然存在为了某种目的篡改、扭曲的成分,但至少基本事实还是存在的,整体历史还是可信的,因此可以质疑如太康是不是真荒淫、夏桀是不是真残暴,但质疑夏朝存在与否,等于全盘否定古人对其的记载,这种行为不是蠢就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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