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大明浙江绍兴府,一个叫做王守仁的小朋友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人世间。
绍兴原称为於越,南宋高宗赵构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由此升越州府为绍兴府。
此处地处江南水乡温润之地,钟灵毓秀,四时风物,各有不同。
在如此人杰地灵的地方出生的王守仁,似乎也有点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的母亲怀胎十四个月才生下他,而从出生到五岁,王守仁一句话也没说过。
不会叫爸爸,不会叫妈妈,不会说你好,也不会说再见,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家人都以为王守仁是个哑巴。
五年时间,王守仁一直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沉默,乃至于就算五岁之后他能说话了,整天也是沉默寡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王守仁十三岁。
十三岁的王守仁在私塾听先生上课,满腹经纶的老先生教育他要努力学习,以后参加科举考试,谋取功名,而王守仁十分不以为然,还十分不客气的反驳道:
科举考试并不是什么头等的大事儿,人生头等事儿,是要做圣贤,做圣人。
圣者,无缺也,贤者,大才也。
朋友们,在儒学思想里,能称之为圣贤的,只有五个人,即至圣孔子,复圣颜回,宗圣曾子,述圣子思,亚圣孟子。
可以见得,这圣贤,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私塾先生听到王守仁这一番言论,勃然大怒,立刻把王守仁送回了家。
不为别的,就为这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实在是太狂了。
被遣送回家的王守仁仍然不消停,他天天嚷嚷着要做圣人,做圣贤,家里人不厌其烦,于是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希望用家庭关系来打住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一年,王守仁十七岁。
不过奇怪的是,结婚当天,新郎官王守仁却突然失踪了。
(道观)
人们在家里找,在城里找,掘地三尺的找,最终在城外十里的道观外找到了王守仁。
原来,王守仁同志结婚当天在城外闲逛至此,和道观内的老道士攀谈,两人交谈甚笃,致使王守仁忘记了时间。
弘治二年,公元1489年,王守仁十八岁。
他家的后院种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子,而在弘治二年的某一天,王守仁焚香沐浴过后,穿着简单干净的衣服,坐在了一棵竹子面前,一坐就是七天。
这七天的时间,王守仁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十分仔细,十分认真,十分深情地看着竹子,在那七天里,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一棵竹子。
这件事儿,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
南宋大儒朱熹认为,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意思是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都蕴含着深厚的道理,只要肯花时间,花心思去观察,去了解,必然能由此得知这世间的精妙道理。
而想要得到这个“理”,就必须去坚定不移地“格”。
王守仁十分坚定不移地“格”了七天竹子,道理没研究出来,反而是整天风吹日晒加雨淋,把自己给“格”病了。
“格”竹子的失败让王守仁对程朱理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十分痛苦,因为如果不能通晓世间真理,那么就没有办法实现自己做圣贤的理想。
不过即便痛苦,生活还要继续。
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王守仁参加乡试,中举人。
二十二岁,进士不中,二十五岁,再次落榜。
一连串仕途的不顺没有打消王守仁对生活的积极性,因为这位仁兄生来对科举考试就并不感冒。
有官做就做,没官做就拉倒,自己正好有时间来“格”别的东西。
不过,王守仁逐渐感觉到,朱熹朱圣人说的那些圣贤大道理,似乎对自己来说,并不适用。
他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后天再“格”一物,“格”来“格”去,除了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之外,几乎一无所获。
也就是在这样的长期实践下,王守仁意识到:
朱熹,可能是错的。
可如果朱熹是错的?谁又是对的呢?
时间来到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王守仁参加会试,终于考中进士,成为了大明王朝的一名基层公务员。
弘治皇帝天不假年,龙驭上宾,传位其子朱厚照,即正德皇帝。
正德皇帝最为倚重的人,不是大臣,而是一个叫做刘瑾的宦官。
权宦刘瑾为祸朝堂,在皇帝的支持下,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性格直率的王守仁看不惯刘瑾的做派,和刘瑾发生冲突,结果被刘瑾排挤打压,从京师兵部武选司主事贬到了贵州龙场,担任驿栈驿丞。
驿丞,连芝麻小官也算不上,只是个不入流的官秩。
别人遭到罢斥贬官,恐怕心情都会十分惨淡,何况是到了龙场那种无比偏远的地方,王守仁也不例外。
作为驿丞,王守仁没有手下,没有士卒,没有官服,甚至连办公场所都没有,朝廷唯一能够给他提供的福利,就是一间冬凉夏暖的茅草屋。
穷山恶水之地为官,而且还是最不入流的小官儿,王守仁可以说是来到了自己人生的最低谷。
他的父亲原本是京师朝中的大员,却因为自己触怒刘瑾而被贬到了南京养老。
他的妻子独自在家操持,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自己见面。
而自己,读了半辈子的圣贤书,到最后混了个驿丞的职务。
龙场,这里贫瘠,落后,别说吃的,有时候就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有。
山林之间,豺狼猛兽,烟瘴遍地,更有谋财害命的恶匪不时出没。
但这对王守仁来说,似乎并不是问题。
因为在这一刻,他突然对“做圣贤”这些事儿有了些自己的门道。
他认为,只有从容地面对一切艰难困苦,在何种境地之下都能泰然处之的人,才有做圣贤的资格。
而现在,王守仁已经有了这种资格。
可是光有资格还不行,他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理”。
只有参透这世间万物的发展,以及运行的规律,看透万事万物的变化,找到这个属于自己的“理”,自己才能做圣贤。
可问题又来了,什么是“理”呢?
“理”不是白菜土豆,去菜市场就能买十斤回来,“理”也不是豪车豪宅,俊男美女,就算得不到,也能有个念想。
“理”,不是一个具象化的东西,看不到摸不到,连个努力的方向都没有,怎么找?怎么获得?
龙场漆黑的夜幕之下,寂静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幽僻的山谷。
看着眼前残破的房屋和荒芜的田地,王守仁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人到中年,却仍然一事无成,除了整天胡思乱想之外,自己还剩下些什么?
我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那个拥有无尽的时间和无穷经历的少年。
当年在私塾学堂里十分神气地说着想要做圣贤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年轻时自己金榜题名,在京师朝堂中颇有一番作为的岁月在脑海中浮现…
前景无限的仕途,不凡的出身,众人的称赞和期许…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我想,此时此刻,如果有一首歌能够表达出王守仁的心境,那么一定是这一首: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平凡之路》
是的,如果上天要摧毁一个人,那么就会把一切都给予他,然后再将这一切夺走。
此时此刻,伴随着如此让人郁闷的天气,王守仁的内心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多少年来,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做圣贤。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世道的变化,自己圣贤没做成,反而成了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
不断变多的,只有心中的烦恼,而不断变少的,只有脑袋上的头发。
一往无前,追求圣贤之道,我做错了么?
不避奸佞,追求正义公理,我做错了么?
天空中一声惊雷落下,雨水四起,啪嗒啪嗒的响了起来。
这一声雷鸣,似乎是击碎了王守仁心中的沮丧和郁闷,他开始告诉自己:
不,王守仁,你没有做错。
可既然我没有做错,命运为什么使我的境遇一路向下,让我到了这般境地?
王守仁突然明白了,也许夺走一切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摧毁一个人,而是为了让这个人洗尽铅华,然后给予他更多。
给你功名利禄,富贵人生,只是为了让你尝遍世间滋味,通彻红尘种种。
让你贫困潦倒,陷入谷底,也只不过是要让你明白人事无常,世间冷暖。
王守仁,上天夺走的,是那些寻常人不能,不会,也不敢放下的。
而上天要给予你的,不是金钱,不是女人,不是权力,不是名声,而是智慧。
在这一刻,王守仁已经悟出了很多道理,但却仍然没有看到他的理。
私塾里没有,道观里没有,官场上没有,自家后花园里也没有,京师没有,南京没有,绍兴没有,这里(贵州)也没有,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通通都没有!
“礼即理也。”
“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
“与君障夏日,羽扇宁复持。”
“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
…
朱熹朱圣人的言行语录在王守仁的脑海里不停回荡,又很快消失,只剩下一句最为经典的:
“存天理,去人欲。”
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突然放声大笑,此刻,雨水倾盆而至。
什么朱熹?什么天理?什么人欲?
朱熹是朱熹,我是我!
他有他的“理”,我有我的“理”!
我有“理”又如何?无“理”又如何?
十九年如一日探索成为圣贤的王守仁,终于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揭开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王守仁仰天大笑,他现在终于知道了,自己苦苦追寻了这么多年的“理”,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这“理”藏在自己身边,这“理”也藏在自己心里。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
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这短短的一瞬间,却是哲学的永恒。
这一瞬间,是载入史册的一瞬间。
自此,中国哲学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诞生了。
在这个孤单寂寥的夜晚,在这个迎着瓢泼大雨的龙场,它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诞生了。
无人发觉,悄无声息。
彼时,龙场悟道的王守仁还要捱过一段辛苦艰辛的岁月,但他所顿悟而出的“心学”,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发散出无比耀眼的光芒,照亮大明,照亮华夏,照亮整个世间。
心学的理念,心学的知识,将会成为指引着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的人生路还有很长,但本篇故事到此就要告一段落。
不过无论人生长短,历史作为一个公正的裁判,终于承认了王守仁。
他年少时要做圣贤的理想已经实现,他会成为圣贤,他已经成为圣贤,与那些伟大的帝王将相,名臣名将,孔孟先哲并列,熠熠生辉,在历史的星空之下,永垂不朽。
原文链接: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099418723198501376